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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那个叫LINA的女人战斗丨谷雨

陈雅芳 邢逸帆 谷雨实验室-腾讯新闻 2020-12-08
不是每个应届生都有幸遇到真人面试官——求职的学生过多,面试官已经不够用了。提起那个名叫Lina的女性外形AI,有人不愿意称呼她的名字,把她叫做“那个女人”,或者“粗制滥造的女性形象”。还有人觉得她阴晴不定,一个被Lina淘汰了两次的名校应届生甚至说,自己一遇到她就“闻风丧胆”。

撰文陈雅芳 邢逸帆
编辑金赫
出品腾讯新闻

女性外形AI

对于找工作的毕业生来说,面试从不是一件叫人舒服的事情。那意味着在一个陌生人面前,你要和人竞争,拼命地表现,你的人生经历要被评价、被审视,你要突出优点、掩盖缺点,你甚至要取悦别人——你所坚持的一切人际关系的美德,此刻似乎都因为表演而变形。而陌生人的审视不仅仅停留在能力上,还有性情,甚至外貌。总之,在这个人生的关口,一个人一旦失败,沮丧和挫败的情绪可能会停留很长一段时间,甚至还有悔恨和羞愧,但却从不至于恐惧,因为坐在你对面的,毕竟还是一个人。直到Lina出现了。
在很多人后来的回忆中,Lina面型瘦削,总是笑眯眯的,声音却冷冰冰的。有时候,这个叫Lina的女性外形AI会穿着短发西装,但她的嘴角却挂着叫人捉摸不透的东西。她说话的时候,嘴一张一合,跟声音有些对不上。她似乎努力想要放松,却只会带来尴尬。

Lina

在面试中遇到Lina,许雨一开始觉得很好笑,但很快她笑不出来了。那是八月末的一天,许雨收到了一家快消行业头部公司的线上面试邀请。她从实习的公司回到出租屋,花了半小时化妆,把手机的角度调到最佳,她以为镜头那边会是一个和她一样的活人,结果是Lina。
“在你过去几年的学习和成长过程中,请用一个最有代表性的实例来展现你是如何不断进步的,你为什么要举这个例子?”Lina的声音机械而冷淡。
许雨措手不及。怎么跟这样一个女性外形AI交流呢?对着摄像头,她开始揣测AI想要听什么,这么说是正确的吗,会不会不符合她的要求?但 Lina没有给她任何反馈。整整四十五分钟,几个问题下来,她既不知道怎么调整,也不知道怎么继续。后来许雨觉得,如果当时旁边有另一个摄像头录下她的样子,她一定是支支吾吾的,犹犹豫豫的。
许雨在人大读书。今年的校招季,她海投了50多家公司,其中在十几家的面试中遇到了AI,包括Lina,但大部分面试她都挂掉了。她开始反反复复回忆那些细节,会不会是笑得太少?她从没往那方面想过,“如果知道AI会看我笑不笑,我会笑的”。
今年的校招季,很多面试都在线上进行。但不是每个应届生都有幸遇到真人面试官——求职的学生过多,面试官已经不够用了。
不要以为这只是一则新闻。没人可以根据神情去猜测一个AI的意图,但她却可以评判任何人——通过电脑或手机的摄像头和麦克风,所有细微的表情,微笑、嘴角、眼神活动,甚至声音大小,都无法逃过她的观察。她会把这些东西变成几十万个数据点,以此来决定一个候选人的前途和命运。
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系统怎么运行,大家只能靠猜测。
面对Lina,孙晓觉得自己算是有经验的,她在申请实习的时候就跟“那个女人”打过交道了。孙晓是南加州大学的研究生。今年四月,她回国实习,在一个线上宣讲会上听到一个 HR说,“AI面的这个系统会抓取你们最细微的表情,从眼神到动作,到语速,由此来判断你们是不是最合适的candidate(应征者)”。
她当时觉得“神经病吗,抓取微表情,鬼知道他们要什么微表情”,但校招的时候,她还是认真准备了。面试前,她设法拿到往年的题库,花了四五天在电脑前枯坐,试图写下完整的小作文,“像八股文那样夸自己”——决策力强,有领导力。
但一个学生,能有多少成就呢?没有那么多摆上台面的成果,她就把实习期间leader的成果说成是自己的——线下直播活动,扫码进入app,打通线上线下的联系,这是一个壮举,体现了她的创造力。
可是最后她还是挂了。Lina的眼睛没有看她,而她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看,就一直盯着AI的眼睛——也就是摄像头。想到HR说的微表情,她就尽量微笑。
这场面试有一个视频界面,她能看到自己,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她越看自己越觉得奇怪,好像哪都不对劲了,一会儿觉得眼睛不一样大,一会儿觉得脸丑。说着说着,她开始嘴瓢了,“逻辑词全部省略,反正AI也不会听”。她语无伦次,到最后口干舌燥。

“加快了体检出结果的进度”

在过去的人生里,孙晓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自信的人,她从没想过,有一天会被一个AI评价。
孙晓读研所在的南加州大学,传媒专业排名世界第一。虽然她觉得自己又懒散又不爱社交,但沟通从不是问题。更早一点的时候,她中学还得过全国作文竞赛一等奖,并拿到两所重点大学的自主招生面试资格。当被教授问到和文学社科有关的话题,她是开心的、自信的、全力以赴的。她十分怀念那种面试,因为那些问题是可以理解的,她和老师是可以交流的。
现在,当她的研究生快要毕业,她开始到上海一家公司实习,她感觉到了一种大城市特有的疏离感。公司经常要加班到很晚,有时活动上线,总是在凌晨一两点钟。很长一段时间,她看到的上海都是黑漆漆的,没有一个活人。连续熬夜,让她的抵抗力下降,开始频繁感冒,脸上疯狂冒痘。人在这种环境中,就像是一台巨大机器上的零件。但她知道,这是她将要加入的那种生活。为了在里面找到容身之地,她必须在一轮又一轮面试中闯关。


互联网公司下班的年轻人 © 视觉中国
问题的核心是,即使是面试,她也不再是跟人打交道了。
大公司有许多理由来解释他们使用AI的理由。比如联合利华就说,他们每年要招聘3万人,但要处理180万份工作申请,“不能因为人才埋在一堆简历里,就忽略人才。” 还有的公司试图解释,虽然是AI面试,但是他们在后台会根据回答进行人工打分。一句话,AI面试是为了提高效率。一份数据显示,Lina把正常的招聘时间缩短了90%。
但对于很多面试者来说,这个过程充满了被冒犯的感觉。世界上有很多种不平等,但只要是人,无论是在领导和下属之间,还是老师和学生之间,所有的沟通都是双向的,大家知道边界在哪里。为了防止有人越界,人类发明了伦理学。因为沟通不仅仅是为了获得信息,更是人类维系文明的形式。有了沟通,才有文明。但现在,这个界限有点模糊不清了。
越来越多的公司开始用 Lina 快速淘汰候选人。世界范围内,有几百家公司都在使用Lina 进行第一轮面试。其中包括联合利华这样的快消巨头、希尔顿这样的国际连锁酒店、高盛这样的投资银行。Lina的开发者是HireVue,一家位于美国犹他州的科技公司。从2017年起,她开始被很多跨国公司奉为筛查应聘者的圭臬。这个人力招聘系统由一套复杂的模型构成——它是社会科学和技术发展的最新成果。
在解释自己的技术时,HireVue曾把面试比喻成体检,而应聘者将要在这个过程中接受筛查。它的CTO罗伦·拉森(Loren Larsen )此前接受采访时还说,AI面试,叫我们从医生问诊的时代进步到了机器体检的时代,相当于“加快了体检出结果的速度”。
拉森最骄傲的一点是,Lina可以剖析应试者哪怕最细微的反应。一些抽象的用人标准,比如“充满热情”、“积极进取”,在Lina的算法里被拆解成了更好量化的维度:面部表情、目光接触、眨眼频率、微笑角度。
根据雇主的需要,Lina还可以考核更多维度,比如应试者发言的平均句长,这可能凸显了他们的受教育程度。在短短30分钟的标准面试流程里,Lina可以收集50万个数据点,这些数据点都会影响面试者的最终评分。
 © HireVue
对于一些应聘者来说,这种“体检”来得太过惊悚。
Lina不会向面试者解释自己是怎么做决定的,也不会透露评分的标准,被她拒绝过的学生们像惊弓之鸟,不断反刍着自己的表现,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开始变得神经兮兮的。
在问答平台Quora上,“怎么准备Lina面试”的问题下,有20多个人给出了自己的失败经验:“Lina会看你有没有在笑,你最好一直对她微笑”;“你需要直视她才能得高分,在镜头旁边贴个红点,能保证你眼神不飘来飘去”;“别总是眨眼,眨眼次数过多会扣分”。一位即将参加摩根大通面试的女生甚至发问:“我有一头长发,Lina会不会觉得我不够专业,我用不用把头发剪短?我真的很喜欢我的头发。”
在看完这些回答后,一位正在求职的毕业生绝望地回复:她到底想要什么?完美的面部表情?全神贯注的眼神?她想要的是这种数据点吗,只要能让我有工作,我全都练给她看。

成功的标准

在Lina面前,应聘者只有回答的资格,像一个人对着泥潭投石子,有去无回。
我们从不同人的描述中了解Lina——“冷漠的港风女人”、“粗制滥造的女性形象”、“假装热情的假人”。AI 就像神话里的千面神,Lina只是它众多面目中的一种。还有其他的AI形象,由不同的科技公司制造出来——在国内一些公司的面试中,有时会用到一种语音面试,有时会用到录制视频的形式,它已经渗入很多大公司的人力资源系统。
为了顺利通过AI的面试,应聘者们努力让自己适应机器的标准。
在我们接触到的十二位参加AI面试的人中,钱曼曼是其中最“抠细节”的一位。她就读于港大经济金融专业,今年大四。在她们的专业圈子里,有个以“人传人”方式传播的九大投行联合题库——“你需要知道的投行面试问答400题”。电子版的PDF共164页,钱曼曼以此为依据准备答案,她会对着镜子“带上表情背诵”。这是学长学姐针对AI面试的建议——一定要“保持微笑”。去年八月,暑期实习的网申一开始,她就已经提前进行专项练习:每天早晚照镜子时,刻意提拉自己的嘴角,一二三,笑。
真正的AI面试到来时,钱曼曼已经形成了“微笑”的肌肉记忆:“虽然看起来很不高兴,但是笑着的。”
正装是必要的,哪怕录像时,镜头只能够照到肩部上方。有些同学还会特地采购夹在镜头旁的灯,以便在面试时打光。更多时候,钱曼曼从自己的妆容下手,每次都化全妆,在平时的日常妆容(隐形眼镜+底妆眉毛+一层淡的大地色眼影+口红)的基础上,增加“修容+眼线+精细化眼影+睫毛”,有时还会搞搞自己的头发。
眼神要坚定、不能飘;说话的同时可以做一些手势;主语要用“我”而不是“我们”。但是,精心准备的答案并不一定适用。钱曼曼说,如果真的按照稿子一五一十地念,“反而很假”,她希望呈现的是一种“训练过后的流利和自然”。
从暑期实习到校招,为AI面所做的准备似乎是无穷无尽的——题库巨大,哪怕是同样的题目,不同AI要求的回答时间也不同。钱曼曼通过计时测试自己在限定时间里能够回答的问题长度。
在AI残酷的时间要求下,她经常“说不完”或者“说不够”。有时面得一塌糊涂,会差点当场哭起来。一次金融公司的面试中,AI给了一分钟的作答时间,她只回答了50秒,“剩下的10秒钟就对着镜头假笑”。笑着笑着,笑出了声。
在AI面试中,最怕碰到的是笼统到无法准备的问题,比如“你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?”
30秒的准备时间里,钱曼曼的大脑完全是空白的,“就像拿到了一篇不敢破题的八股文,我不知道它想要考察什么”。面对沉默的AI,她要迅速在回忆里打捞“最难忘的事”,并在三分钟里详细地讲述、总结、提高。她往往会在这种题目前露怯——这会在原先的“人设”上扯开一个“口子”,哪怕前面的问题都回答得又稳又快,但这个问题愣住了,前面的表演痕迹就显出来了。
沈妮第一次碰上AI面试官,是一个不到十分钟的面试。就两道题,但她为此使出了浑身解数,打好的草稿抄写在两倍便利贴大的纸上,贴在电脑上。她还不忘在镜头处“抠个洞”,以便在面试的时候“照着念”。那名女AI不叫Lina,就在屏幕上看着沈妮。但沈妮太紧张,忘了她叫什么。
© 沈妮
就读于对外经贸的沈妮,居住在有“全亚洲最大单体宿舍楼”之称的女生公寓里。在学校的时候,为了面试不影响室友,她会带上自己的瑜伽垫、小桌子和手机支架爬到十层的楼道——那的背景墙是全白的,几乎没有人,是绝佳的面试地点。只是有时候网不好。一次AI面,沈妮盯着上传的进度条在70%处整整卡了五分钟,那五分钟里,她在楼道里跑上跑下,想要捕捉一点“信号”,让进度条往前再动动。
不只沈妮一个人发现了这个楼道。面试途中,沈妮曾瞥见一个穿正装的女孩出现在楼道里,“看到我在面她就走了”。沈妮不知道这个女生后来去了哪里面试,她听说,有同学会为了面试在学校附近开钟点房。

人偶道具

HireVue发表过一份白皮书,称AI面试体现了对人的尊重,在150万参加过他们面试的人里,80%的面试者表示很享受。然而在Reddit上搜索HireVue,有人表达了自己的愤怒,一位楼主只在帖子里写了一句话,“不要再扫描我的眼睛、扫描我的脸”。
网友“悲伤的加拿大工程师”公布了自己的面试经历:他翻出了许久没用上的西装,提前布置好灯光,还用信用卡买了一个豪华相框,把自己的荣誉毕业证书端端正正地放在里面,挂在身后的墙上。但是这一切在瞬间失去了意义。面试结束得很仓促,没有寒暄、没有互动,他后来回忆说,“我曾经买了机票飞了半个加拿大去参加一个5分钟就结束的面试,我也曾经被HR用一个问题就打发了,但我从来没有被这样侮辱过。”
工程师说,“我连一个反问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或许考虑到了应聘者对回馈的需求,一家银行使用的面试程序里,AI会在应聘者结束答题后频频点头,重复着“非常好”。但没有人会把这个“夸奖”当真。
有时候,AI仿佛长着火眼金睛,能够迅速识别出应聘者的破绽,并将其无情刷掉。但有时候,AI也会露出破绽。
孙晓经常觉得自己努力去讨好AI的行为“很傻”,因为AI不可能懂她。欧莱雅的第一道AI面,要求以文字形式回答四道开放性问题。孙晓和一个在南开读研的同学一起准备答案,先在文档里写好,打开AI小程序的界面后直接复制粘贴。同学填的时候太着急了,把两道题的答案顺序贴反了,孙晓以为他一定会被挂掉,但最后这个男生却过了。
邓嘉,南大本科,即将毕业于港中大,在校招中碰上了五次AI,前四次都会挂掉——直到第五次,邓嘉恍然大悟,她之所以挂掉,可能仅仅是因为她在录像时戴了耳机:AI识别不出被它挡住的脸。
在Lina被大规模应用于筛选入门职位候选人的美国校园里,一些老师已经开始教学生怎么应付Lina。
Robert H.Smith商学院副教授Yajin是一位心理学家,她没有人力资源方面的教育背景或工作经历,但近两年来,她经常在下课后被学生堵住问,“怎么才能通过AI面试”。她的学生们有一多半在毕业后都流入了投资银行、咨询公司、快消企业,这些都是使用Lina的重点领域。
Yajin建议学生,跟AI说话一定要直接,因为它们只识别关键字,所以不要用情绪化的语言,不要说废话。另外,AI会把应聘者说的话和数据库里的经典范例做对比,他们要找的是“最接近已经成功的人”,而不是“意料之外有创造力的学生”。
一场招聘会 © 视觉中国
在国内,对于一个毕业生来讲,今年的校招尤其困难。见不到真人面试官,加剧了他们的焦虑。
在被AI刷掉多次之后,许雨开始怀疑人生。过去,她会被人评价为 “聪明”、“让人放心”、“优秀”。但现在,她觉得自己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挫折,甚至想要接受“自己是个平庸的人”。
为了工作的事,孙晓曾和妈妈吵了一架,她想要进快消行业,但妈妈让她去考教师资格证。妈妈说,“为什么海外留学归来,要去卖牙膏卖洗发水?”她妈妈不知道的是,1000个海归研究生里,才能挑一个人去卖牙膏洗发水。
孙晓有时候觉得疲惫,不想用脑。她喜欢看美剧,但最近新出的剧都没时间看了,因为看什么都觉得太复杂。孙晓也还没等来满意的offer,但她已经不在心里念这件事了。秋招不行等春招,被Lina挂掉的回忆被她轻轻地绕过去。
九月份开始,孙晓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实习——在上海迪士尼工作。她每天九点上班,六点下班。万圣节的时候,她扮成安娜公主进园玩,小朋友拉住她的裙角,问她是不是真的安娜公主。孙晓否认了,小朋友的妈妈在旁边说:“公主不在城堡的时候,就要隐藏自己的身份。”
而那些扮演公主的同事们用坏的道具,都堆放在幕后区域的仓库处。一开始,同事带孙晓找路,会特地绕开那个区域,“存放坏了的人偶道具的地方,会让迪士尼的梦碎掉”
◦ 文中人物为化名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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